【有声书】金庸小说与中国文化：P63.下卷文化精神论 - 第六章名教（2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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至于修练所谓马屁、法螺、厚颜三功，妙谛在于“适者生存”四个字。你练得好，便是“适者”（因为师长上辈喜欢这个），自能生存，而且能免祸又高升，何乐而不为？
《笑傲江湖》中的上官云等日月教弟子所以开展造神运动，起因就是如此。而《鹿鼎记》中主人公韦小宝于马屁、法螺、厚颜三功更是独有心得，功力深厚，是以上得君王欢心，下得臣民推爱，四通八达，左右逢源。它的根本奥妙，其实不仅是“抹杀良心”而已，还要有“假作真时真亦假，无为有处有还无&quot;的创造性，必须独出心裁、与众不同。韦小宝的秘奥全在于此，而《天龙八部》中的阿紫小姑娘之所以小小年纪就获得乃师丁春秋的格外宠爱，其原因就在于她的马屁功夫自成一家，为众师兄同门所不及。
名教虽然规定“忠君孝父”，但其影响所及却是让人唯上是尊、唯命是从，而且必须见风使舵。改朝换代之际，另投“明主”，忠于新君，不也是“忠君”，乃至认贼做父亦是“孝父”。否则就难以生存，并非“适者”，须知“识时务者为俊杰”。
理解了这一点，就不难明白，当丁春秋被虚竹打败之时，星宿派门人中顿时有数百名争先恐后的奔出，跪在虚竹面前，恳请收录。有的说：“灵鹫宫主人英雄无敌，小人忠诚归附，死心塌地，愿为主人效犬马之劳。”有的说：“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，非主人莫属。只须主人下令动手，小人赴汤蹈火，万死不辞。”更有许多人显得赤胆忠心，指着丁春秋痛骂不已，骂他“灯烛之火，居然也敢和日月争光”，说他“心怀叵测，邪恶不堪”。又有人要求虚竹速速将丁春秋处死，为世间除此丑类。——
只听得丝竹锣鼓响起，众门人大声唱了起来：“灵鹫主人，德配天地，威震当世，古今无比。”除了将“星宿老仙”四字改为“灵鹫主人”之外，其余曲调词句，便和《星宿老仙颂》一模一样。
虚竹虽为人质朴，但听星宿派门人如此赞颂，却也不自禁的有些飘然起来。
兰剑喝道：“你们这些卑鄙小人，怎么将吹拍星宿老怪的陈腔烂调、无耻言语，转而称颂我主人？当真无礼之极。”星宿门人顿时大为惶恐，有的道：“是，是！小人立即另出机杼，花样翻新，包管让仙姑满意便是。”有的道：“四位仙姑，花容月貌，胜过西施，远超贵妃。”星宿派众门人向虚竹叩拜之后，自行站到诸洞主、岛主身后，一个个得意洋洋，自觉光彩体面，顿时又将中原群豪、丐帮帮众、少林僧侣尽数不放在眼里了。（第42回）
这一段确实很妙。值得注意的是：1）连虚竹也情不自禁地在马屁功面前飘飘然起来；2）这些星宿派门人倒真是“另投明主”了，只不过如此见风使舵，未免太快了、太无情无义无纲无常无耻无良了。这真是“名教”的悲哀；3）星宿门人自投到虚竹门下，居然立即就不将中原群豪、丐帮帮众、少林僧侣放在眼里，而自觉体面、得意洋洋，这使我不禁想到鲁迅先生关于中国的“国民性”的几段话。一是“支那人的重要的国民性所成的复合关键，便是这&#39;体面&#39;。我们试来博观和内省，便可以知道这话并不过于刻毒。”另一段是“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。——只可惜没有&#39;个人的自大&#39;，都是&#39;合群的爱国的自大&#39;。这就是文化竞争失败以后，不能再见振拔改进的原因......胜了，我是一群中的人，自然也胜了；若败了时，一群中有许多人，未必是我受亏：大凡聚众滋事时，多具这种心理。他们的举动，看似猛烈，其实却很卑怯”。
这丁春秋到底是“名教罪人”呢，还是另一种形式的“名教中人”?
要回答这个问题，只怕不易。有许多“反传统”的人，其实正是传统的另一种形式的畸型之果。反了这一传统，却迎合了另一传统。甚至，反了传统的这一面，却大大扩张了它的另一面，这就是我们不断地“反传统”，而又不断地眼见传统沉渣泛起的原因。
有趣的是，这位丁春秋虽是西域星宿海一派武功的掌门人，却不仅是逍遥派“道家”武功的传人（当然有些旁门左道），同时又是山东曲阜人氏，是儒家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同乡，他以《春秋》为名，那正是儒家的一部史书、经典。可见他是反名教之人、名教罪人、同时又恰恰是正宗的名教中人。由是可知“名教”的两面性，以及“反名教”的内面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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