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有声书】金庸小说与中国文化：P71.下卷文化精神论 - 第十章智愚（2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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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哲学方面
金庸相对偏爱那种愚拙木讷之人，写文化程度低的英雄侠士，当然不仅仅是出于道德方面的考虑，也不仅是由于对这种个性的偏爱。
还有一个重要原因，是受老子哲学的影响，即“大巧若拙”、“大智若愚”又“大道无名、大音稀声、大象无形”等等。这一哲学思想的玄妙之处在于，认为愚、拙是智、巧的最高境界。这也许正是郑板桥之所谓“聪明难，糊涂难；由糊涂转聪明难，由聪明转糊涂更难”的意思吧。
传统文化的价值观，一向不喜智、巧，看来也不光是道德方面的原因，还有哲学方面的原因。所谓“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万物”，又所谓“技进乎艺，艺进乎道”，真正的大智、大巧，应该是对“道”的领悟。而不是在“万物”之中转圈子，也不是在“技”或者“艺”的层次上费功夫。小巧之人，小智之人偏偏喜欢钻研“万物之理”却不明“道”，喜欢炫耀“技艺超群”而不求“道”，那不是一种很高的境界。
郭靖是大侠，他虽愚，运气却好，碰到了黄蓉，又拜了洪七公为师，因而决定了他人生的大道而至辉煌之顶点。
狄云是郭靖的邻居——在“愚”这一点上，《连城诀》的主人公狄云与郭靖住在隔壁——但狄云的还气却不好。他父母双亡，因而无人教养大义，他师父戚长发一直在骗他；他的情人戚芳嫁给了别人；人们还冤枉他：不但兔枉他偷物、偷人、还冤枉他是血刀派“淫僧”的弟子......最简单的道理，都无法说得清、辨得明。狄云本身就愚蠢，什么也不懂的，并没打算行侠，更没有打算行凶，甚至连走江湖的心思都没有。他只是随遇而安，却总是不得安。他所处的世界，是一个“无侠”——没有真正的侠士——的世界。在某种意义上，这又恰恰是一个真实的世界：“天下熙熙，皆为利来；天下镶攘，皆为利往”，哪儿有什么侠呢？“江南四侠”，陆花刘水真的“落花流水”了，那花铁干的真相暴露，哪儿见侠义心肠？“铃剑双侠”，水笙被抓进了雪谷，汪啸风却担心自己的名声受损，侠士大丈夫的影子也没有。狄云自己，当然也不是什么侠、不想当什么侠，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乡下小子，如是而已。
《侠客行》中的石破天，又是郭靖——狄云——这一序列再进一步、达于顶端的人物。严格地说，他也不是什么侠，若往好里说，他是仙、佛一流；往坏里说——照世俗中人的理解来说——他就是一个傻瓜，一个地地道道彻头彻尾的傻瓜。
反过头来想：郭靖难道不也是一个傻瓜吗？连他自己都承认是傻瓜。
那么，只有傻瓜方可称“侠”了？
正如程本直说袁崇焕是“痴人”。
可是这些傻瓜却值得人敬仰。郭靖，有意为之；石破天，无意为之。都一样值得我们敬仰。这正如鲁迅在“聪明人、傻子和奴才”中称颂傻子一样。这不仅是一个道德问题，也是一个哲学问题。
当然更是一个文化问题、现实问题。那是我们下面所要说的。

三、现实方面
书生是文化的创造者、建设者、传播者，应是文化的中心人物、主力军。可是，在金庸的小说中却常常是边缘人，甚至是可怜虫。
不是金庸不喜欢、不敬重书生（他自己就是一个书生、文化人），而是由于面对一个强梁称霸、武力打天下的世界，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，进而，在这一世界之中浸染过久，书生的形象确实很可怜。
书生的“百无一用”的例子很多。不过，应该说是有“百用”却无“一用”（武力），面对武力、强暴、政治及其阴谋，书生能干什么呢？
《书剑恩仇录》中的陈家洛能作诗、抚琴、下棋、书法，文武双全，意气风发，但面对满清将军兆惠率领的数万大军，他只能束手无策。若非回疆巾帼英雄翠羽黄衫霍青桐懂得兵机，他连命也没了。而他却因为霍青桐谋略过人，而不敢娶她为妻；另一面，却又将倚仗他、信任他、爱他的香香公主咯丝丽送入了乾隆的怀抱，终于使喀丝丽自杀身亡。而又使霍青桐伤心一世。陈家洛除了作两句诗，说什么“是耶非耶，化为期蝶”之外，他有个什么屁用？
论英雄气慨，陈家洛比“奔雷手”文泰来差得远了。
这大约是金庸不再以书生侠士为小说的主人公的主要原因之一。
反过来，想一想读书人自身，也是，书越读越痴，越读越呆，越读也确实越无用。要想有用，又将如何？还不是“学成文武艺，货于帝王家”？还不是逃不脱“狡免死，走狗烹，飞鸟尽，良弓藏”的命运？还不是鞠躬尽瘁地做帮闲？
久而久之，读书人少了一根脊梁。——自己的脊梁、自主的脊梁。
这恐怕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特征，也是最令人悲哀的特征了。正如鲁迅先生所说，读书人犹如关在笼中的鸟儿，关得久了，麻痹了翅膀，再打开笼子，也很难飞得高、飞得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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